An edited verison of this essay was published on the New York Times T Magazine China in August, 2022. 


NFT的价值逻辑与艺术自洽



NFT的价值逻辑 / 艺术的价值逻辑

选择事件的切入角度往往是对底层逻辑进行通透认识的最大屏障。NFT的价值认可就是近年来一个极好的例子。随着Beeple、Bored Ape Yacht Club等一众以简单插画为表现方式的NFT(非同质化代币)以天价售出,人们开始不自觉地把这些电子插画的成交价代入已知的艺术价值体系,这样的认识方式显然是不恰当的。NFT不等于价值,价值不等于艺术,艺术不等于NFT。捋清艺术、NFT、价值这三者背后的逻辑关系将为读者提供一个客观认识它们间相互作用和影响的契机。

艺术市场的底层逻辑在于:艺术家学习历史及技法,挖掘自身先天性,通过作品提炼出艺术性;艺术性被筛选后导致稀缺性;稀缺性产生价值。以毕加索为例,他经过早年扎实的基本功训练,加上多年随马戏团旅行的独特经历,以及随之产生的观看世界的方式,逐渐形成了独树一帜的绘画风格。这种独特的风格最终被艺术评价体系定义为“立体主义”,并促使了筛选后的稀缺性。于是毕加索的作品便被更多史书记载,也被更多优秀的美术馆设为永久馆藏,由此产生了现在我们眼中的天价拍卖数字。


巴伯罗·毕卡索,亚维农的少女(1907),收藏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该作品被认为是历史上第一件立体主义作品。

NFT的底层逻辑则不同,它将艺术价值逻辑链中相对隐性的稀缺性搬到了台前,稀缺性首先展露,并被直接开发、利用。此时,当NFT作为艺术被产出和推广,原价值体系中的初始之因“艺术性”被架空,所以我们看到的jpeg图片只是一个方便传播的符号罢了。大众对NFT往往有这样的误解:NFT的最大价值在于每件作品都是独一无二的。然而,独特性不直接产生价值,稀缺性才产生价值。下图左是笔者好友所收藏的Doodle系列NFT,这是一件独一无二的作品。下图右是笔者写下此文时眼前的景象,目光所及之处的这一片景致又何尝不是独一无二的?但这片景致不具备稀缺性。因此,图左Doodle#9639的现市场价约为10ETH(约17万人民币),而图右笔者的照片价值基本为零。


左图由Reed Wang提供

NFT价值逻辑的背后起主导作用的不是艺术性,而是在市场环境中对稀缺性的直接获取:与知名品牌的联名;与明星的合作推广;甚至是NFT经纪公司对特定NFT项目的看好所产生的对其未来稀缺性的预估,从而导致的当下的稀缺性。相较于传统艺术领域,NFT的风险和不确定性也正在于此。艺术品市场经历了千百年的打磨,其筛选机制、评价体系已稳定于各大美术馆、策展人、评论人和收藏家共生的环境中。相比之下,NFT以稀缺性作为直接目标的评价体系还不成熟,甚至较为快销,这就导致了NFT市场中作品质量参差不齐,甚至差距极大。非高质量的NFT具有短时间内迅速归零的风险。

潮流艺术数字娱乐平台EzekClub与潮牌PHANTACi合作发布的Phanta Bear NFT(币圈戏称“杰伦熊”)项目采用明星效应来直接获取稀缺性。依靠周杰伦和其他一众明星的站台,Phanta Bear的单个NFT价格在今年一月达到了近8ETH(约13万人民币),而在之后的短短两个月内,迅速下跌到不足1ETH(约1.6万人民币)。


Phanta Bear系列NFT。图片来源于opensea.io。

回到前文所论述的两条价值逻辑链的关联,知名艺术家入场NFT为该领域提供了一条有趣且发人深思的异样线索。大艺术家的发展和成名,往往走的是艺术性—稀缺性—价值这一方向。通常来说,艺术家的终极目标只有艺术本身,评论人和美术馆会书写稀缺性,而价值则由艺术市场定义。当这些成熟的艺术家迈入NFT逻辑关系(稀缺性—价值—附带艺术表现形式)时,被重视的不再是艺术本身,而是艺术家的名字背后附带的影响力和商业价值。对艺术的终极追求和对稀缺性的直接索取在本质上是矛盾的。这一矛盾其实早已存在于艺术市场,NFT的爆火激化了它,并加速了矛盾关系的演化。演化的终点是向其中一种价值取向归拢还是对两者的中和?NFT作品的核心价值获取方式是否会危害到传统艺术家已经为自己书写好的历史重要性?能否将这种新兴的价值体系本身纳入艺术的范畴?这些提问和设想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极有意思的议题。


NFT作为艺术媒介 / 材料独特性

虽然从目前来看,有不少以“稀缺性—价值—附带艺术表现形式”的方式取得商业成功的案例,但从艺术角度出发,我认为艺术家在NFT作品的创作过程中,若要做到艺术自洽,现阶段仍应优先遵从“艺术性—稀缺性—价值”这一逻辑链,将终极目标放在艺术本身。因此,最好的方式便是将NFT看作一种媒介并誓死捍卫该媒介的“材料独特性”。多年前,艺术家刘勃麟和我谈及当时新兴的3D打印雕塑时说:“这是我们雕塑系艺术家一种自省的方式,我们必须时常问自己,假如现在制作一件铁制雕塑,这件雕塑如果用其他材料来做,比如塑料、陶瓷、甚至影像,它还成立吗?如果成立,那么这件作品就是不过关的!”,这就是“材料独特性”。 现市面上绝大多数的NFT(包括上文举例的“杰伦熊”等)并不具备该属性,插画图像和NFT的核心概念之间基本没有关联。

虽然NFT和传统艺术行业在价值逻辑层面存在本质矛盾,NFT作为一种艺术媒介的前景却和艺术(尤其是当代艺术)的发展方向空前一致。这并非数字化表现方式和赛博朋克式美学层面的一致,而是观念层面的一致。欣赏当代艺术最核心的能力是穿过表现方式直达概念的能力,能否直接欣赏概念本身至关重要。

举个例子,Kiki Smith现成列于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的作品《无题》由12个密封的银质器皿组成。艺术家收集了12种人类体液,如汗液,血液,唾液等,分别装入这12个器皿中。面对这样一件强观念作品,我们欣赏的并不是银质器皿这一表现形式,而是“人性的活力”和“考古式陈列的死寂”间的对立关系;是人类的自然产生物可否通过物理上的封锁而得以转为静态和永恒的思考。随着十九世纪初摄影术的发明,艺术已经渐渐远离“写照”而趋于对观念的挖掘, 杜尚和其他观念艺术大师的出现在一定意义上为“写照”艺术判处了死刑。“艺术往后的发展,必然是观念的溢出”,两百年前黑格尔写在《美学》中的这一预言已经实现并在被逐渐推向极致。


Kiki Smith 作品《无题》

NFT的出现为观念的主导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首先,“去中心化”、“非同质化”、“绝对独特性”、“历史记录的绝对留存”等NFT领域的核心观念恰恰都是人类永恒课题的缩影。人与社会的关系自古以来便是一种同质化与非同质化的博弈和互惠,政府的不同形式设想了中心化的最优可能性,而历史记录的留存问题则将聚光灯射向了主观史学和客观史料的相互关系。在NFT所具有的上述核心观念中,极高的抽象度和应用度共存,这一属性使其有潜力成为被深刻挖掘的艺术观念。要誓死捍卫NFT作品的“材料独特性”,就必须从这些观念出发。

第二,NFT作品中看似简单和反艺术的图像可以被利用为一个刺激点,来强行推动观众尽快突破表达方式的审美层面到达观念性的欣赏渠道。在传统艺术媒介中,材料本身承载了太多能量,有些是材料自带的情感特质,有些是由于同一种材料被无数艺术家使用,在艺术史的积累下扩展出了广大的联想网络。这导致在以往很多优秀的艺术品中,观念和材料本身的属性紧密黏连在一起。NFT则不然,当概念被高度提炼,视觉呈现和观念的分离,以及对这种分离的充分合理化显得更为顺理成章。

以NFT作为一种艺术媒介的角度,我们来看几个例子。

知名当代艺术家蔡国强于2021年9月推出了他的首件NFT作品——《炸自己》。该作品的呈现方式为一个17秒的视频,记录一张烟火自画像的创作过程,共99版。如果从材料独特性来分析该作品,其核心观念为烟火的“瞬时”和NFT的“永恒”之间的简单对立。烟火的NFT化,的确构成了概念上的“材料独特性”,但两者间的对立关系太过直白简单,且无任何其他形式的加强。因此,在概念层面,笔者认为这是一件勉强及格的NFT艺术作品。


蔡国强《炸自己》NFT作品。图片来源于opensea.io。

英国知名当代艺术家达明-赫斯特2016年开始制作并于2021年发布的“The Currency”《货币》项目很好地例证了一个优秀NFT作品的材料独特属性。该项目由一万个形式相同但个体之间又绝对独特的彩点绘画组成。藏家购买后必须在现实作品(一幅版画)和虚拟作品(该版画的NFT)之间二选一。如果选择了实体版画,则虚拟空间中对应的NFT将被销毁。反之亦然。在买家做出选择的过程中,赫斯特成功创造了两个平行宇宙——现实和虚拟,并将对两者间关系的思考注入了由艺术家设计的藏家行为(选择)中。这两个宇宙看似一一对应、绝对共通,却因“二选一”的游戏方式导致强烈的互相排斥。我们也可以对这一概念做不同方向的延伸,比如当每个人都必须选择只能成为现实世界的人或只能成为虚拟世界的人,你会怎么选?赫斯特这一简单的二分法背后蕴藏着极大程度的对立和统一。这样的矛盾共同体构成了较强的艺术观念。同时,每单件作品间的关系及差异(看似都是彩点画实则各不相同)也加强了对该观念的表达。


Damien Hirst - The Currency 系列作品。图片来源于opensea.io。

匿名艺术家PAK作为NFT界元老级人物,他高度概念性的作品为很多新人艺术家指明了NFT艺术在观念上的可能性。PAK于2021年末发布了Merge《合并》,虽然视觉呈现极为简单,但这一系列作品很好地诠释了NFT作为一种媒介如何承载高质量的观念艺术。《合并》的魅力在于每个收藏者(以电子钱包为单位)能且只能拥有一种“Mass(质量)”。这一“质量”的数额等于该藏家初始购入的数量和之后“吞并”其他藏家“质量”的总合。譬如,藏家甲在作品发售时购入了2个“质量”,此时他拥有一个NFT,名为“质量2”。之后他在二级市场购入藏家乙的“质量4”。这时,藏家甲手中出现的并不是他原有的“质量2”和新购入的“质量4”这两件NFT作品,它们会自动合并成一件崭新的NFT——“质量6”。合并发生后,此前的两件NFT“质量2”和“质量4”便不复存在了。与传统的艺术作品不同,《合并》项目更像是一个元宇宙社会实验,将博弈论纳入了艺术的范畴,而同时又有对现实社会的无穷影射。在PAK眼里,“合并”的不可逆(藏家永远无法退回到先前更小的数额)是否象征着政治、资本或者权利?每一个“质量”在视觉和价值上又几乎完全相同,仿佛在“非同质化”的世界观中重新建立了以每个单一质量为基本丈量单位的新“同质化”世界。这是PAK对于元宇宙以“非同质化”为起始却终会走向“同质化”的预言吗?答案是什么不重要,这种高度提炼但同时又能被广泛应用、笼罩多种对象的“游戏方式”无疑已经到达了相当的观念艺术高度。


PAK - Merge 系列作品。图片来源于Nifty Gateway。 

自古以来,艺术和技术相互影响、相互作用,NFT艺术也不例外。然而艺术的魅力正在于它的历史隐没于技术进步史的背面。艺术应该具有提炼度和反思性,在信息爆炸的当下更是如此。技术史的高峰和低谷不与艺术史的高峰和低谷完全重合,原因在于技术史对世界改造的直接影响需要由其背面的文化史和艺术史来评判。当大家都在说“万物皆可NFT”时,我们应当思考的也许是“何物非NFT不可?”。NFT的技术人员和提倡者自然会站在代表技术史的正面完善这一新兴技术,但艺术家、评论人、思考者的起点必须将技术作为提问的对象而不是事实本身。若想将正面看作一个被讨论的对象,就必须站到它的背面去。









Courtesy of New York Times T Magazine China